按:托莱多是西班牙历史名城,但它在艺术史上的地位,主要来自埃尔·格列柯。格列柯的许多画作都与托莱多有关。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因为有了格列柯,才有托莱多。本文是1985年司徒立先生看了格列柯画展之后写的评论。几年之后,司徒立先生本人也创作了一组西班牙风景,其中就有一幅《托莱多风景》。虽然风格不同,但我们有理由相信,格列柯的作品一定对司徒立的风景画创作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我们不妨比较一下,两位画家笔下的托莱多,究竟有何不同?
十六世纪的托莱多
约里斯·赫夫纳格尔(Joris Hoefnagel)
1566
看的过程是思的过程。
1985年初夏,伦敦国家画廊向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借展埃尔·格列柯(1541 – 1614)的作品,其中有我最喜欢的风景画《托莱多风景》。从巴黎赶去伦敦,只为重看这幅十年前在纽约见过但未看够的画。
《托莱多风景》是一幅十分“情绪”的画。这种情绪特征至今令我印象犹新,感觉强烈。我要说的是:它不是那种此时此境机遇性、片断性的情绪,是那种“精诚忽交通”的情绪吧!有着谦卑的人性特征和宗教精神,来自深层的理性与道德挣扎,闪烁着艺术家生命整体的人格光华。不知这样描述是否能揭示出画中情绪特征的一点端倪呢?埃尔·格列柯作为一个宗教狂热的体验者的内心世界是难以进入的。
《托莱多风景》
格列柯
布面油画
121cm×109cm
约1600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画中托莱多城是西班牙一个充满阳光的古文化中心。格列柯曾说:“外面的阳光会蒙蔽内心的明智。”这句话也许让我们明白令格列柯激动的不是阳光下的现实世界。对于他这个信徒,托莱多城是施洗约翰与圣约瑟带过幼年基督学步的地方,是拉奥孔受刑罚的地方......尽管他曾在画中细节地再现托莱多城,但这里再现的意思更多是在现实的景色中寻到与他内在体验以及与情绪相关的一连串形象,重建他内心中的托莱多城。
《托莱多风景》因此不能算是一幅写实风景画。它充满象征意味,这幅画呈现的空间形式,“如基督受难时身形的轮轴姿态向外展开,如漩涡向画中心有穹的桥回旋聚集(见赫伯特·里德《艺术的意义》),如拉奥孔受刑罚时挣扎、扭曲、晕眩中所感觉的空间,动态十足,具有复杂的向性,充满张力,以至画中事物无法稳定,将被连根拔起,抛向空中,被碾碎,被吸入穹桥下的深渊。里德说过:“如果我们观看格列柯的作品,发现其设计是如此错综复杂,其中各种反复的关系如此不同寻常,形式所给予的注意力的强调如此精妙,以至形式本身,非为一种直觉而不为功。”——如果我们不在直觉意识本身是否有完形这个问题上讨论,于是,具有暧昧的宗教意味的空间形式,或者说在直觉表现中自呈的意识本身的形式结构,同时也是明确的,具有他那个时代特征的结构形式,即巴洛克绘画特征之一的“回旋结构”。这种结构与文艺复兴古典绘画的稳定的、静态的、金字塔的“三角形结构”比较,是开放的、动态的。在现代绘画中,常见的则是一种“网络式的形式结构”,它是平面的、多元的。所谓形式结构,简单地说,是通过一系列的形象分析,揭示各形象之间的关系,并纳入一个整体。结构将万象纷纭纳入秩序,有着它自身的逻辑,借康德的话,这是画家为自然立法。
《托莱多风景》开放的、动态的形式结构,不但给我们以形式美之享受,它的转换还能引导我们视觉运思的提升并作质的转换。也就是说,使我们对其形式的关注同时亦是对其充满意义内涵的意象展现的关注。
在《托莱多风景》中,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天成穹状,地若漩涡。天分三层,第一层是墨黑的云,铅一般重,直向山后无底的空沉下去,或者和地面黑色的暗影联结起来,这些暗影仿佛不是光照在物上的投影,是从地底冒出来,瘟疫般蔓延开去。黑色的云又像黑色的罩布,如格列柯其他画中修士们披着的罩衣,在风中鼓荡飘动,被第二层边缘上闪着强光,凝聚了闪电与雷声的白云撕裂,扯向第三层洞开的青天。苍白的建筑物是黑河水的延续,被云的运动卷向苍天。山地是一条盘曲的大蛇,在雷声中蠕动挣扎,蛇身上是陈年罪恶的污褐色,泛着绿色的光,流着黑色的血,树木如围在大蛇身旁的小蛇。被魔法驭使,罪恶地扭舞着。
这真是人间罪恶与灾难的集结,是嗜血成性的土地,它使人类处心积虑地自取灭亡,它是天意对人类恶意报复的场所。画中的人,微小如尘埃(在西洋画中未见过如此渺小的人之表现),失去位置,失去了作为人的面目,像一群蚂蚁,成群地跟在黑河水中的白马后面。白马,在西洋画中常常象征上帝派去接载死亡的使者,是死亡可以带领人超离灾难与罪恶么?白马,有时是人头马身——人性与兽性的冲突,使它无法超生,最终沉沦在黑河水中。黑色的河是通往地狱的深渊,黑色的云是死亡的黑纱,黑色的污秽与罪恶,是死亡的终极。
《托莱多风景》
司徒立
布面油画
65cm×92cm
1987
光达美术馆
我看习惯了中国传统的山水画。有唐朝的丰神情韵,态浓意远,亦有宋朝的筋骨思理,雄奇幽深......那里的自然景色是宁静的,澄净高明、芬香滋润,人在其中,同呼吸着造物的仁慈,那里的人都是善的,没有原罪,无需紧张,更不需挣扎。他们有童稚的心,率真深情;旷达乐天,悦生赏物,平和自然;他们纵览天地之神秀,俯视人间的缤纷,情融乎内而深且长,景耀乎外而远且大。画中虽不作光的描写,却处处泛着温润清明的淡淡光华,就算元朝“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时代,倪云林等画中的残山剩水,也至多是一片萧瑟寂然,人间的忧患表现减至最低的程度,没有悲剧的表现,仿佛国人从来就没有悲惨的命运,或者画家都在自然的解悟中超越了。“画是无言诗”,为什么不见中国诗人如屈原、杜甫等创作的那样伟大的悲剧作品呢?为什么中国文人传统的“忧患意识”不能在画中得到充分的表现呢?也许这里正隐藏着中国绘画艺术早熟的智慧!
初看《托莱多风景》时,令人感到格列柯在此呼唤天意对人间的报复,一种“启示录”式的世界末日来临了,果真如此,这只是一幅令人绝望的画。然而,在画面的色彩对立表现中,处处显出格列柯作为一个人在天地存在中之巨大紧张性以及道德的挣扎,显示出生命的觉醒与天意抗衡的力量,于是,无尽的悲惨中隐藏着生命之希望,当我们意识到这些时,画中各形象的意味便作了一次质的转换与提升。
画中,格列柯赋予色彩以人的意味,即色彩的象征意味。其中黑、白、青、绿四个主色,完成了画面色彩结构的象征关系,青与绿是天上与人间的色彩,所谓青天绿山,黑与白两色分明对立,黑色是污秽、罪恶、死亡的象征,白色是纯洁、善良与生命。黑白两色的消长又重新定性了天地的青、绿色。第二层白色的云,是一道道的光凝聚在一起,终于撕裂了黑色的罩布,逼近人间,带来了希望的消息。白色的光之后,是青、绿色的跃动,如漫长的黑夜之后,天上终于泛出鱼肚白的光,青天开始显露,田野上的绿色慢慢苏醒。天空像大教堂的穹顶、地上的城堡、尖顶的教堂建筑物、绿色的树木是大教堂里的唱诗班,开始合唱,永远朝上,代表生命向光明呼唤,直至第三层青天奇迹般地为之洞开,托莱多城堡,原来因为战争与屠杀成了废墟、鬼蜮,而今开始反映着清明的白光,它是大灾难剩下的证人,再不悲惨,如抱着基督尸身的圣母,静穆,因她知道了大悲剧的整个秘密。
一幅画是没有结局的,一切在流变中又重新开始。
连续两天在国家画廊看这幅画。在这飞速更新的,甚至未来比今天还来得实在的时代去重读历史,重读传统,去发思古之幽情,真觉得有点奢侈!不管怎样,我却得到了一次无比酣畅的美之沉醉——形式美!悲剧美!崇高美!读历史的古雅之美!欣赏大师作品之余,感叹生命创造的奥秘之眩惑之美!傍晚时分,离开伦敦。机场上,薄雾月初升,仿佛听见西敏寺的钟声,缕缕余韵,至今还在心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