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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 | 《沃尔普思维德》导论(二)里尔克 / 2021年03月15日

艺术在描绘风景之前,就认识了人。人处于风景前面并掩盖了它。圣母站在前面,这位可爱的、温柔的意大利女人和嬉戏的孩子,在她身后的远方是一抹天空和一片土地,其色调如同《圣母颂》开头的歌词。这个风景展现在阿姆布里亚和多斯卡那景色的背景上,颇似一曲用一只手弹奏出来的轻柔的伴奏,不是受了现实的启发,而是模仿了树木、道路和云彩,它保留了一种甜蜜的回忆。人是主要的事物,这是艺术的真正主题,人们用那自然的片断把他装扮起来,犹如用珍贵的宝石打扮漂亮女人,那时人们尚不能把自然作为一个整体来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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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草地边的玛利亚

拉斐尔

木板油画

113cm x 87cm

1505


另外有一些人,他们忽视了自己的同类,而去观察风景,这伟大的、冷漠的、巨大的自然。像雅可布·瑞斯代尔[1]这样的人,是孤独的人,他们像儿童一样生活在成年人当中,被人遗忘,死于贫困。人失掉了他的重要性,他在那些比他高大和耐久的、巨大而简单的、无情的事物面前,显得不重要。人们不应该因此而放弃对他的描绘,相反,人们通过认真仔细地对自然的研究,学会了更好、更公正地观察他。他变得更渺小,不再是世界的中心;他变得更伟大,因为人们用同样的眼光观察他,像观察自然一样,他不再被视为一棵树,但是他有了许多意义,因为树木有了许多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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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奥弗芬沙丘看哈勒姆

雅可布·瑞斯代尔

布面油画

55.9cm x 63.5cm

约1670


伦勃朗[2]的秘密和高明之处,难道不正是因为他既观察和描绘人,又观察和描绘风景吗?他利用光亮和朦胧的阴影这些手段,表现早晨的本质或者傍晩的神秘,并借此广泛而有力地表达他所描绘的那些人物的生活。在他那些以《圣经》为题材的绘画上,尤其令人惊讶的是,在既运用人,又运用树木和灌木丛的地方,他却断然拒绝运用树木。试想想百枚金币那幅画,那些乞丐和衰弱的人们,难道不像许多匍伏在墙上的枝杈丛生的低矮灌木吗?基督难道不像耸立在废墟边缘上的一株孤零零的大树吗?我们并未见过伦勃朗的许多风景画,可他的确是风景画家,也许是历史上最伟大的风景画家,并且是最伟大的画家之一。他擅长肖像画,因为他会深入地观察面孔,像深入观察无边无际的土地和高高的有云彩的、运动着的天空那样。在贝克林画的少数肖像画中(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些自画像)就有一种关于对象的类似对风景的理解;如果说他对肖像画不太感兴趣,甚至完全不喜欢,正是由于他以那种观察风景的方式只能看到少数的人。他讲究自然的无限丰富性,因此人对于他来说是一种局限,一种束缚,一种个别情况,他能干扰并破坏他在生活中体验到的广阔感受。在必要的地方,他会安置一个人物形象。那些似乎是由树木产生的生命力,充斥在他的画面上,而他所描绘的大海,充满无比欢快的生命。所有的因素似乎都是有生机的,而人无法进入的世界,却挤满着自然的许多儿女。几乎没有一个人像贝克林那样理解自然,他看到的只是把自然与人分离开来的鸿沟,他在描绘自然时,像描绘一个秘密那样,像莱奥纳多描绘女人那样,是独立的、无动于衷的,带着一种微笑,一旦我们想把它同我们联系起来,我们却又不易觉察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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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荷兰盾版画

伦勃朗
刻、针刻
27.9cm x 38.7cm
约1649

在安塞尔姆·费尔巴赫[3]和普维·德·夏万[4](仅例举这两位大师)的风景画里,也出现过仅仅是静止的无时代性的人物形象,他们出现在画面的深处,仿佛生活在镜子的对面。这种对于人物的畏惧贯穿在整个风景画中。最伟大的风景画家之一,泰奥多尔·卢梭[5],则完全拒绝描绘人物,在他的任何一部作品中都看不到人物,不论他那几乎如同数学一般准确的世界多么需要人。在其他人那里,情况也颇为相似,他们用缓慢行走和吃草的动物,给他们画面上的道路和草场增添生机,如懒懒散散的奶牛成群地、静静地出现在画面上;羊群那毛绒绒的脊背上闪烁着傍晚天空的霞光;鸟群拍打着翅膀落到高高的树梢上。后来,牧人与畜群一起意外地闯进画面里,这是巨大寂寞中的第一个人。他像一株树一般静静地出现在米勒[6]的画面上,这是巴比松[7]广袤无垠的平原上的唯一直挺挺地站立着的人。他不动声色,像一个盲人一般站在羊群里,像它们非常熟悉的一个物件,他的衣着像土地一般沉重,像岩石一般饱经风霜。他没有自己的特殊生命,他的生命就是那片平原的生命,就是那片天空的生命,就是他周围那些动物的生命。他没有回忆,因为他的印象就是雨和风和中午和日落,而他不必记住这些,因为它们是反复出现的。所有米勒的人物形象都是类似的,他们的剪影都像树木一般静静地站立在天空下,或者像在不停吹来的风中弯曲着,像耸立在黝黑的土地上。有一次米勒在给托雷[8]的信中写道:“我希望我所描绘的生物,看起来完全在它们自己的状态中生长,是不能思想的,不能像某些别的生物那样产生思想,但是,它们的处境是劳动,一种完全特定的日常的劳动,在这片土地上的劳动,这种劳动创造了它们,就像海上的风塑造了沙丘边缘上某些树木那样。它们通过这种劳动吸收营养,这种劳动又把它们像强大的树根一样,紧紧固定在它们所属的这片土地上,像坚韧的植物那样,不得不在多石而贫瘠的土地上存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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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木林

普维·德·夏万

布面油画

90.2cm x 208.33cm
18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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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桦树下,夜晚

泰奥多尔·卢梭

木板油画

42.2cm x 64.4cm

1842-1843


犹如语言不再与它们所表达的事物具有共同之处一样,大多数在城市里生活的人们的神情,也失掉了与土地的关系;他们仿佛悬在空中,飘来荡去,找不到落脚的地方,米勒所描绘的农民,尚有少数的重要活动,这些活动都是平静的、简单的,总是直接作用于土地上。而奢华烦躁的城市居民,在这些麻木不仁的农民当中,觉得自己是高贵的。他与任何事物都不协调,在他看来,农民是过着更接近自然的生活的生灵,他甚至倾向于把他们视为英雄,因为他们照样生存,尽管自然对他们是冷酷的,无动于衷的,像对待他那样。有时他也许会认为,人们建造城市只是为了躲避自然及其崇高的冷淡(我们称之为美),安于人类建造的房屋海洋这种虚假的自然,像用巨大的镜子不断重复自己和别人。米勒是仇恨巴黎的。如果说他从乡村岀发总是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像他的朋友卢梭那样,这种情况的岀现也许是因为森林的封闭性总是让他想起城市的狭窄,因为高大的树木很容易令他想起高高的城墙,他就是从那些城墙里走出来的,犹如从一座监狱里逃出来一般。他的艺术的成分,其实不是这种人物的价值,而是相应的风景的价值,从他的人物形象的角度来看,人们可以称之为荒凉和神情。平原符合荒凉,天空符合神情,面对天空出现这样的神情。他也是风景画家。他的人物因其周围事物而显得高大,也因把他们及其环境隔离开来的线条而显得高大。这里说的是平原和天空。米勒把二者都引进了他的绘画,可他往往只想描绘轮廓,以代替从广阔天空的四面八方照射过来的光线。它的轮廓是巨大的、准确的、宏伟的,在他的作品中具有永恒的价值,但是,这往往证明他只是一个素描家或者一个雕塑家,而不是油画家。在这里令人想起塞甘蒂尼[9]著名绘画上的那头吼叫的奶牛,这幅画收藏在柏林国家画廊里。画家用线条把动物的脊背在天空中突现出来,这种令人永记不忘的线条,充满米勒式的力度和清晰性,但它并非是不动的,它颤抖着,像一根发声的琴弦,这高大而荒凉的山中景物,洒满纯洁的阳光。这位画家比人们想象的更加接近米勒。他不是山脉画家,群山对于他来说,只是通向新的平原的阶梯,平原上是一片天空,像米勒的天空一样广大,但它显得更光明、更深邃、更富于色彩。他整整一生都在追求这种天空,当他找到这种天空时,他已经死了。他死了,几乎在三千米的高处,那里不再有人居住,自然以平静而纯洁的伟大胸怀拥抱了他的痛苦的死亡。自然并不知道他。但是当他以那个处于原始状态的世界的巨大光芒描绘母亲与孩子时,他像别人一样,同样接近了人类生活,接近了他身旁的自然界的崇高生活。

德国浪漫派表现了热爱自然的巨大热情。但是,他们热爱自然,就像屠格涅夫小说中的英雄人物爱那位姑娘一样,他说:“我非常喜欢索菲娅,当我坐下来,背对着她的时候,这就是说,当我想念她的时候,当我在精神上面对着她而坐的时候,特别是傍晚坐在阳台上……”也许他们当中只有一个人看见过她的面孔,这就是菲利浦·奥托·隆格[10]这个汉堡人,他画过灌木丛中的夜鹰和清晨。没有人再这样描绘过日出的壮观景象:冉冉升起的阳光,静静地闪烁着光芒,向着星空升起,下面在大地上是甘蓝菜田,尚笼罩在夜的浓雾之中,甘蓝田里躲藏着一个赤裸裸的孩子。这就是清晨。这幅画的一切都是可见的,并且是可以反复看见的。人们从中感受到许多清晨的凉意,画家在清晨太阳出来之前便起身,怀着颤动的期望心情走出门去,观看这出伟大戏剧的每一个场景,不放过当时发生的任何引人入胜的情节。这幅画是怀着激动的心情画成的。这是一座里程碑。这幅画不只是开辟了一条,而且是开辟了通向自然的上千条新的道路。隆格自己感觉到了这一点。在他那1842年岀版的“遗著”中有这样一段话:“大家都一股脑儿涌向风景区,在这种不确定性中寻找某种确定的东西。可是我们的艺术家又釆取历史题材,并且陷入迷惘。难道在这种新的艺术中,如果人们愿意,可以称它为风景画,不是也能达到一个最高境界吗?这一境界也许比从前的艺术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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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小河的森林风景

菲利浦·奥托·隆格

布面油画

90cm x 112cm


19世纪初期,菲利浦·奥托·隆格写下了这些话,但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风景画”在德国几乎仍被视为一门无关紧要的手艺,在我们的学院里,人们并不重视风景画家。这些教育机构有一切理由害怕自然的竞争,丢勒[11]早就以令人信服的朴素语言指出过这一点。青年人像河流一样从高等学府那些积满灰尘的课堂里倾泻而出,人们寻找乡村,开始观察,描绘农民和树木,赞美枫丹白露的大师们[12],他们早在半个世纪之前就尝试过这一切。无论如何,这是一种诚实的需要,而这种需要是这场运动的基础,但是这的确是一场运动,它吸引了许多同学院派关系其实并不紧密的人。人们必须等待。当年走出来的人们当中,许多人这期间又返回了城市,他们并非没有学到东西,甚至并非没有发生根本变化。另外一些从一个风景区转向另一个风景区,他们到处学习,成了聪明的杂家,他们以世界为学校,有些人出了名,多数人落伍了,新人成长起来了,他们将有新建树。但是,在距离菲利浦·奥托·隆格画他的清晨不远的地方,可以说是在同一片天底下,有一处奇特的风景,当时在那里聚集了几个年轻人,他们不满足于学院派,渴望掌握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掌握自己的人生。他们不再离开那里,他们甚至避免做长途旅行,唯恐错过某种机会,比如说一次无法弥补的落日,秋季某一个灰蒙蒙的日子,或者在某些暴风雨的夜晚过后,第一批春天的花朵从地里钻出来的时辰。他们感受到了世界的重要性,他们经历了对一切价值进行伟大的重新估价,康斯泰伯[13]在他们之前就经历过这种价值的重新估价,他在一封信中写道:“世界是辽阔的,没有两天是相同的,没有两个时辰是相同的,自从创造世界以来,不曾有过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一个人达到这样的认识,便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在他的身后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在他前面:“世界是辽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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橡树林中的修道院

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

布面油画

110.5cm x 170.8cm

1810


这些青年人曾经多年来心急如焚地、怀着不满足的心情坐在学院里,如隆格所说,他们“涌向风景区,在这种不确定性中寻找某种确定的东西”。风景是确定的,它没有偶然性,每一片树叶,当它落地时,执行了宇宙的一条最伟大的规律。这种规律性是从来不犹豫的,每一瞬间都在悄悄地、不动声色地完成着,使自然对于青年人来说成为这样一个不寻常的事件。这恰恰是他们要寻找的东西,如果说他们在一筹莫展时要求一位大师,那么他们所想的绝对不是那种对他们的发展不断地横加干涉,通过猛力摇动来干扰他们的灵魂形成结晶的那些神秘时刻,他们希望有一个榜样。他们希望看到一种生活,在自己的身旁,在自己的上方,在自己的周围,一种活得无忧无虑的生活。历史上的伟大人物都是这样生活的,但他们是不可见的,人们必须闭上眼睛,才能看到他们。但是,年轻人不愿意闭上眼睛,尤其因为他们是画家。他们转向自然,他们寻找自然,也就是寻找自己。有趣的是,每一个人都从自然的某一个方面受到启发和推动;有的人在森林里漫游时,一定要找到阳光,另一些人为了找到出路,而需要山脉和城堡。我们的心灵不同于我们父辈的心灵;我们尚能理解宫殿和狭谷,他们是眼看着这些长大的,但是我们在这方面却无甚进展。我们在这方面感受不到细微的差别,我们的思想不能无限膨胀,我们感到自己像在有些过时的房间里,在这样的房间里,人们是不可能想到未来的。当年我们的父辈坐在封闭的旅行车里,心情烦躁地忍受着寂寞的折磨所经过的地方,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在他们张着嘴打呵欠的地方,我们都要睁开眼睛去观察;因为我们生活在平原和天空的氛围里。这是两个词,但它们所包括的,其实是一码事,即平原。平原是感觉,我们就是在这种感觉中成长起来的。我们理解平原,它对于我们来说是某种榜样的东西;那里的一切对于我们都是重要的,天边的大圆圈和处于天空前面的少数简单而重要的事物。正是这一片天空,一棵灌木的上千片树叶中的每一片树叶,似乎都以不同的语言叙述它的黑暗和照亮,当他变成黑夜时,比笼罩着城市、森林和山脉的那片拥挤而又不宽敞的天空有着更多的星星。
(未完待续)




注释:

[1]雅克布·瑞斯代尔(Jacob Ruysthal,1600-1670),荷兰风景画奠基人之一,代表作有《河上风光》。[2]伦勃朗(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1606-1669),荷兰画家,早期绘画表现了他对自然的精确观察,中期则解决了空间与黑白对比问题,晚期更强调描绘人物的内心世界。

[3]安塞尔姆·费尔巴赫(Anselm Feuerbach,1829-1880),德国画家,曾试图借回归古典现实主义来克服后期浪漫派肤浅的艺术趣味。

[4]普维·德·夏万(Piere Puvis de Chavannes,1824-1898),法国画家,擅长用象征主义手法描绘神话、比喻、宗教题材,多数作品为壁画。[5]泰奥多尔·卢梭(Theodore Rousseau,1812-1867),法国风景画家,巴比松画派主要代表人物。

[6]米勒(Jean-Francois Millet,1814-1875),前期为法国巴比松画派代表人物,后期转向带有伤感情调的自然主义农民画,如《拾麦穗的女人》。

[7]巴比松(Barbizon)是巴黎南部枫丹白露森林边缘上的一个法国小镇,1850年左右一群法国画家,如卢梭、米勒等聚集在此从事风景画创作,史称“巴比松画派”。

[8]托雷(Etienne Joseph Theophile Thore),法国艺术评论家。

[9]塞甘蒂尼(Giovanni Segantini,1858-1899),意大利现实主义画家,擅长描绘阿尔卑斯山民生活,也画象征主义作品。

[10]菲利浦·奥托·隆格(Philipp Otto Runge,1777-1810),德国浪漫派画家,擅长画表现人物内心世界的肖像画。

[11]丢勒(Albrecht Dürer,1471-1528),德国画家,他的艺术融德国晚期哥特遗产和意大利文艺复兴、尼德兰现实主义成就于一体,发展了铜版画和木刻画的表现力。

[12]指卢梭、米勒等巴比松派画家。[13]康斯泰伯(John Constable,1776-1837),英国现实主义情调风景画的奠基人,曾经影响了法国巴比松画派。


*本文为《沃尔普斯维德》导言部分,选自李永平、叶廷芳编,《上帝的故事——里尔克散文随笔集》,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0年,第83-92页,张藜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