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蒂斯对话录 | 我的作品从现实汲取灵感
罗西涅尔,大木屋,1992年
巴尔蒂斯,您1934年在皮埃尔画廊举行第一次画展,展览的情况怎么样?
画展引起了相当多的关注,因为我的作品与先锋派或当时流行的绘画方式完全不同。画家和评论家开始关注我。我的作品从现实汲取灵感,表现的是一个二十六岁的年轻画家对现实的观察与诠释,他向历史上的大师学习,但是他的艺术舞台是二三十年代的巴黎,一个充满挑战与悖论的城市。
暴雨中的卢森堡公园
巴尔蒂斯
布面油画
46cm x 55cm
1928
您还记得参观者的反应吗?
我记得马松的反应。他一脚踏进画廊,马上说:“怎么是形象艺术?!”然后很生气地离开了,从此不再见我。后来我们又相遇,并成为很好的朋友。1947年夏天,我还去了马松在法国中部的家。
《吉他课》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争议?
是的。这幅作品摆放得没有其他作品那么显眼。它挂在里面一间小展厅里,仿佛它是一个疑凶,一个被告嫌疑人,或者罪证。
1917年,泰布街维伊画廊的展厅展出莫迪里亚尼的裸体画像,同样引起了很大的争议。莫迪里亚尼还被警察以有伤风化的罪名逮捕。
情况不一样。我们先不提莫迪里亚尼,库尔贝的《熟睡的女人》更有意思。我觉得那个蓝色的花瓶很有情色的意味。《吉他课》的丑闻是刻意安排的。我画这幅作品并把它拿来展览,就是希望它能引起丑闻。我希望马上成名,因为我需要钱。不幸的是,那个时代的巴黎,成名唯一的方式就是制造丑闻。
沉睡的裸女
居斯塔夫·库尔贝
布面油画
50cm x 64cm
1858
人们怎么看待您的展览?
几乎所有的人都指责我。人们对我怀有敌意,这个情况持续了好几年。不过,没有关系,我不在乎。
您的漠然是否也是精心安排的?被攻击也是被了解的方式之一。
也有人尊重我,毕加索、马松、皮埃尔·让·儒弗(Pierre Jean Jouve)……
您一直都讨厌超现实主义,为什么会选择一家展出超现实主义作品的画廊举办画展?
不仅是超现实主义,我讨厌当年所有的前卫艺术,不管它叫什么名字。我之所以选择皮埃尔画廊,是听从艺术史专家威廉姆·温徳(Wilhelm Uhde)的建议。温徳很欣赏毕加索,他和所有的现代画家都是好朋友。他把画廊的老板皮埃尔·赖布带到我的画室,《街景》让赖布受到震撼。另一方面,贾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一年前在这家画廊举办过展览,他是我的朋友。
奥蒂利亚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
布面油画
46cm x 44cm
1934
您什么时候认识了贾科梅蒂?
1933年,在巴黎。普鲁东(Breton)和艾吕雅(Eluard)带贾科梅蒂来我的画室,游说我加入超现实主义运动。贾科梅蒂就是受了他们的鼓动加入超现实主义运动。贾科梅蒂对着一幅画凝视了很久,我不记得是哪一幅了。他们离开画室以后,普鲁东对贾科梅蒂说:“你又给自己树了一个敌人。”这是后来贾科梅蒂告诉我的。此后,他渐渐疏远了超现实主义,成为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贾科梅蒂为什么会与超现实主义者决裂?
因为他们对他不再有任何吸引力。决裂闹得沸沸扬扬。普鲁东声称“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装腔作势”,贾科梅蒂毫不犹豫地回应说只有他不知道这是装腔作势。
后来,皮埃尔·赖布跟威廉姆·温德谈起参观您的工作室的情形,并讲述了对《街景》的印象。他说人物的神态让他受到震撼。人物僵滞在那里,就像修拉(Seurat)《拉·格朗特·让特岛的午后》中的人物一样,他们停顿在那一个瞬间,并不是特意摆出的造型。德加(Degas)捕捉人物瞬间的动态,而您的人物凝滞在某个瞬间。
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
乔治·修拉
布面油画
207cm x 308cm
1884-1886
皮埃尔·赖布跟我说这幅画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皮埃尔·赖布为人有些奇怪,但是个聪明人。
我们在谈《吉他课》的时候提到莫迪里亚尼,您能谈谈您对他的裸体肖像的看法吗?
我有点烦这个人。
为什么?
他太矫情。
谁负责写文章介绍您在皮埃尔画廊的展览?
没有人。那个时候的画展都没有安排人写文章介绍。阿尔多(Artaud)[1]写了一篇文章·刊登在《新法兰西文学》上。
这篇文章中,阿尔多提到《凯瑟琳的梳妆》,而不是《街景》,他说这幅画让他想起现实主义画家库尔贝的《工作室》。
凯瑟琳的梳妆
巴尔蒂斯
布面油画
165cm x 150cm
1933
展览中最让人感兴趣的作品还是《街景》,它后来被一个美国的收藏家詹姆斯·斯诺·索比(James Thrall Soby)买走,1938年在纽约的皮埃尔·马蒂斯画廊展出。
阿尔多注意到您运用大卫(David)[2]时期的绘画技巧来表现一种猛烈的现代的感情,感情的现实性增添了它的残酷性。
阿尔多很年轻就开始写艺术评论,他本人也画画。他的观察非常敏锐。但在这篇文章中,他援引了太多大师的名字。
他第一个说您是这个时代的皮耶罗·德拉·弗朗杰斯卡。
这个说法有些无稽。
您什么时候认识了阿尔多?
1932年,在双偶咖啡馆。他走过来,告诉我他希望认识我。我认识的阿尔多与后来同保尔·泰弗南(Paule Thevenin)生活在一起的那个阿尔多完全不同。他和所有的人都截然不同。
从哪个意义上说?
阿尔多小时候曾从楼梯上摔下来,导致脑震荡。
您是说,是这次摔跤导致他日后的疯狂?
他一直忍受头部的伤痛,他可能因此陷入疯狂。他吸食毒品是为了镇定可怕的头疼。只要读一读他写给《新法兰西杂志》的主编雅克·里维尔的信就知道了。
1935年,他在瓦格拉姆剧院导演《颂西公爵》。[3]在你们合作期间,他是否受到头痛的折磨?
是的,他一直受到头痛的折磨,可是他思路清晰得叫人惊叹。他很喜欢我设计的舞台和服装。
他说,您设计的舞台“壮观,极具现实性,空间结构紧凑,但它同时又能提供一种独特的梦幻感”。他还说因为您设计的服装,饰演女主角的演员伊亚·阿迪(Iya Abdy)美得像意大利早期绘画中的天使。
普罗旺斯风景
巴尔蒂斯
木板油画
77cm xx 51cm
1925
我在与维克多·巴尔诺夫斯基合作《皆大欢喜》时积累了一点经验。
皮埃尔·德·芒蒂亚戈(Pieyre de Mandiargues)说,《颂西公爵》是那个时代世界上最伟大的戏剧。
是的,这出戏剧引起了极大的关注。应我的要求,阿尔多同意演出雅克这个角色。维克多·巴尔诺夫斯基很不情愿演他那个角色,这让他吃了不少苫。其他的演员包括让-皮埃尔·奥蒙(Jean-Pierre Aumont),安纳贝拉(Annabella),塞西尔·布莱桑(Cecile Bressant)。我本来想演贝阿特里斯的哥哥,后来我发现自己根本不会走过整个舞台,我就放弃了。
演出是否真的在经济上一败涂地?
当然。这是一种新的戏剧形式,是一场戏剧界的革命,观众根本不接受。但是现代戏剧的源头就是《颂西公爵》,始作俑者就是“残酷剧团”的理论家阿尔多。
这次合作以后,您与阿尔多一直有联系吗?
当然。我们成为非常好的朋友。1936年他出发去墨西哥之前,他继续与超现实主义的那些人来往,他们联合起来恶意中伤他。我记得我跟他说:“阿尔多,您小心一点。”他回答说:“您还不是很了解我,他们骗不了了。我没有那么天真。”1936年,他在墨西哥城写了一篇关于我的文章,登在《国家报》上。
又是一篇经常被人提到的文章。他说,在超现实主义革命与古典学院派之间,您作品的革命性在于您给神秘的传统赋予了新的意义。
我用铅笔给他画过两幅肖像,有点像自画像。认识我们的朋友都说我是他的另一个自我。
自画像
巴尔蒂斯
纸本木炭
30cm x 20.5cm
1924
梅菲斯特式[4]的另一个自我?
阿尔多比我要梅菲斯特多了,尤其是他陷入疯狂以后。他是一个天才,一个有病的天才。在他生命最后的几年里,他变了很多。他成为天主教徒。1947年,他写了第三篇关于我的文章,他谈到了死亡、灾难和世界末日。
您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我知道他想见我。他给我写了一封信,信里写道“巴尔蒂斯,过来看看我”。我马上就去医院看了他。
你们谈了什么?
什么都没谈。他一直在笑。第二天,我得知他去世的消息。他的家人希望能为他举办基督教式的葬礼,但是巴黎的那些知识分子不同意。他们写信联名反对举办宗教葬礼。我还记得阿尔蒂尔·阿达莫弗(Arthur Adamov)带着那封请愿书来找我,让我在上面签字。我对他说:“我不签。我了解阿尔多。他正渐渐向基督教靠近。他在罗德兹给我写的那些信就是证据,在信里他提到阿西斯的圣·弗朗索瓦,他表现出无比的谦卑。”这样,阿达莫弗才放弃了让我加入他们反对宗教葬礼的阵营。
我们再来谈谈您在皮埃尔画廊的展览。皮埃尔·让·儒弗在日内瓦的《文学I》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没有署名的文章。他在文章中写道,这次画展让人们看到一个二十六岁对艺术有成熟的思考的年轻人,他注定要成为画家。他也像阿尔多一样提到了大卫和库尔贝。您还记得这篇文章吗?
当然。皮埃尔·让·儒弗和我从1926年起就是朋友。他写了很多关于我的文章。我们后来闹翻了。这不可避免,他的性格太糟糕了。我们闹翻的时候我已经搬到莫尔文的莎西堡,我1952年就搬到那里去住。有一天我冋巴黎,停留不到两个小时·没来得及给他打电话。后来,他给我写了一张便条:“我只知道你是一个恶棍,不知道你还是一个叛徒。”他受他妻子的影响很深,她是精神分析医生。
米兰的诗人内罗·里斯(Nelo Risi)把这篇文章翻译成意大利语,并回忆了他在巴黎拜访皮埃尔·让·儒弗的情景。他说在昏暗的房间中,一切都严谨有序,墙上那幅《爱丽丝》格外醒目。
他花一千法国法郎向我买这幅画。完整的标题是《镜中的爱丽丝》。他还买了我在1936年画的《特蕾丝肖像》。苔莱丝是住在塞纳街的一个失业者的小女儿,非常善良。
特蕾丝肖像
巴尔蒂斯
布面油画
100.3cm x 81.3cm
1938
内罗·里斯在诗中称皮埃尔·让·儒弗是波德莱尔的继承人。
我不知道他是否继承了波德莱尔的传统,但他是一个诗人,一个真正的诗人。30年代,我在皮埃尔·让·儒弗家里认识了圣·艾絮克贝里(Saint-Exupery)。[5]他失踪后,我和安东奈特在弗雷堡,我突然收到一张他寄来的明信片。明信片先寄到巴黎,变更地址后再寄出……
巴尔蒂斯,加缪是否和阿尔多一样,在I960年去世前,渐渐开始相信基督教?
是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您是什么时候认识了加缪?
我认识他是在1947年。他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我不理解他怎么可能和让-保尔·萨特成为朋友,他们的性格完全不同。不管怎么说,加缪和我立刻成为好朋友,第二年,他请我为他的戏剧《戒严》设计舞台和服装。导演是让-路易・巴罗(Jean-Louis Barrault)[6],在马里尼剧院。我和让-路易・巴罗是在演出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时认识的。出演《戒严》的包括巴罗本人,玛德莱娜·雷诺(Madeleine Renaud),皮埃尔·布拉塞尔(Pierre Brasseur),玛利亚·卡萨雷丝(Maria Casares)……演出后,加缪为我在纽约皮埃尔·马蒂斯画廊的展览专门写了介绍文章。
在这篇文章中,加缪提前表达了他在《反抗的人》中的观点。
我三次请求他以情色作为出发点写这篇文章。他最终明白欣赏与表达情色是我潜在的第二重性格。
他在文章中写道,欣赏您的作品的时候,我们仿佛穿过水晶镜,凝视在那一瞬间被魔法固定的人,随后,行动又恢复正常。在《反抗的人》中,他说画家是捕捉静止的人,只有伟大的画家才能让我们觉得动作刚刚停滞,影像突然静止,比如皮耶罗·德拉·弗朗杰斯卡。
《离开托比的天使》习作
巴尔蒂斯
纸本墨水
37.9cm x 26.1cm
1927
加缪完全懂我的作品。我们见面的时候谈过许多关于艺术的话题。他也经常向我谈起上帝。
1953年,他和让-保尔·萨特决裂以后,弗朗西斯·让松(Francis Jeanson)[7]指责加缪更关心上帝,而不是人。
也许让松是对的。加缪曾经告诉我,他正渐渐地抛弃荒谬哲学,走向基督教,就像阿尔多一样。我们一直保持联系,哪怕我后来不再住在巴黎。他寄给我他的新书,题词是:“你创造了春天,我给你寄去冬天。”不久以后,他就去世了。1959年底,我邀请他到莎西来,他很高兴地接受了邀请。他说他想待久一点,好完成他的新1960年1月2日或3日,我给他打了好几次电话,问他来的具体日期。5日,我打开订阅的《费加罗报》,看到了他的死讯。我很震惊。
在他和米歇尔·伽利玛(Michel Gallimard)乘坐汽车的事故现场,人们在资料夹里发现了一卷手稿,是他当时正在创作的小说《第一个人》。[8]他想去莎西完成的也许就是这部作品。
很有可能。无论如何,我觉得他是一个极度敏感和聪明的人,一个伟大的作家,一个亲密的朋友。
注释:*本文选自《巴尔蒂斯对话录》,贡斯坦蒂尼编,刘焰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51-65页。
[1]安东尼·阿尔多(1896-1948),法国诗人、作家、评论家、演员。
[2]雅克·路易·大卫(1748-1825),法国画家,被认为是后古典主义绘画的代表。
[3]剧本《颂西公爵》改编自一个真实的故事。颂西公爵为16世纪罗马的贵族,性情暴烈,虐待妻子,强奸女儿,他的妻子、女儿和两个儿子不堪其虐待,串通仆人将其杀害。除幼子外,其他三人均被教皇下令处死,成为轰动欧洲的事件。雪菜曾据此创作五幕诗剧《颂西公爵》,斯汤达的短篇小说《颂西公爵》讲述的也是同一事件。
[4]歌德《浮士德》中的魔鬼,漠视道德,帮助浮士德实现一切愿望。
[5]圣·艾絮克贝里(1900-1944),法国作家,飞行员,曾参与开辟北非航线。著有《飞行员》、《夜航》、《小王子》等作品。二战期间因飞行事故失踪,下落不明。
[6]让-路易·巴罗(1910-1994),法国演员、导演,尤其以哑剧著称。曾被法国文化部长马尔罗任命为奥黛雍剧院院长。
[7]弗朗西斯·让松(1922-2009),法国哲学家。
[8]1998年,距加缪去世将近四十年之际,伽利玛出版社出版了这部作家生前未出版的手稿。——作者注